前陣子,台灣成為另一個世界冠軍。在美國中情局(CIA)近日公布的全球227個國家與地區的生育排行榜上,過去的亞洲四小龍全部都在倒數前五名,其中,台灣更是倒數第一。
我是三個小孩的媽媽,很自然地會從媽媽視角來看這件事。對我說,這個數字引發的提問是:「為什麼沒有人想要當媽媽?」
身為媽媽,那種錯綜複雜的情緒
在台灣,當媽媽幸福嗎?這個問題,當然要先問過已經當媽媽的人。
12年前,我從全職工作辭職,回家陪伴三個小孩後,就創立了鼓勵媽媽閱讀的粉絲頁《媽媽悅讀基地》,以及關照媽媽財商的社團《幸福財女讀書會》。近日,我帶著心中的疑惑,對社團及粉絲頁的媽媽們發出問卷,了解當今媽媽的心情及困境。
為了要收集更多媽媽的意見,我也串聯了兩個媽媽社群。一個是為媽媽提供教養援助的《小村子》社團(由四個小孩的竹科媽媽高雅雪創辦),另一個是為媽媽提供重返職場管道的社會企業「得人資源整合公司」,想要了解更多媽媽對母職的評價。從近500份回函中,我慢慢看到在台灣身為媽媽,那種錯綜複雜的情緒。
既幸福又恐懼
一方面,養兒育女帶給媽媽很明確的幸福感。在被問到「當媽媽至今,您的幸福感有多少?」時,從0(不幸福)到100(很幸福)的指標中,中位數達到80。也就是說,大多數的媽媽們,享受陪伴孩子長大的過程。
但是,為這份幸福籠罩陰影的,是那些不可逃避的經濟壓力,以及對自己生涯中斷的恐懼。以台灣的現況來說,一旦因為育兒中斷職場生涯,許多媽媽們再也回不去自己專業的職場,成為永遠被困在家裡、卻心懷職場的專業幽靈。
之前我參加過一場關心「女性重回職場」議題的說明會,由社會企業得人資源整合公司主辦。從2016年之後,創辦人蔡淯鈴一直推廣「女性重返職場」。她是我認識的朋友中,最了解這件事的人。在說明會中,她提出了一系列的圖表,從中看到的事實是:
在台灣,不論哪一個年齡層,擁有專科、大學、研究所學歷的女性都比同齡男性多。從學校畢業進入社會初期,男性和女性擁有工作的比例差不多,都超過90%。但是,從25歲以後,台灣女性擁有工作的比例,就一路往下滑落,與男性差距越來越大。女性因育嬰而申請留職停薪的人數也比男性高很多,甚至可以高到12倍。合理推估,有許多女性因為家庭因素離開職場後,再也回不去了。
以上這些事實,跟台灣的生育率有關嗎?OECD(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)近年的調查證明,在全球37國成員國中,對家庭/女性友善的職場,女性的勞動參與率比較高。女性勞動參與率高的國家,生育率就高。北歐各國(如丹麥、冰島、瑞典),女性勞動參與率和生育率都名列前茅,女性工作到65歲是很正常的現象。形成強烈對比的是韓國、香港、新加坡、台灣,女性勞動參與率和生育率雙雙吊車尾。
在這樣的數字中,我開始好奇,台灣媽媽究竟在想什麼?
養一個孩子超過500萬
這次問卷中有一個問題是,「養一個孩子要花多少錢?」結果,公認的數字是「超過500萬台幣」。也就是說,像我們家這種三個小孩的家庭,在小孩可以獨立生活前,至少要準備1,500萬。
但在台北這樣的都會區,數字甚至更高。我有位媽媽朋友,有兩個小孩,她從17歲就開始記帳至今。她說出多年來帳本反映的現實:
我們家的兩個孩子讀公立學校,有上一點補習班,假日通常參加戶外活動,花費不多。伙食部分我們都自己開伙,買的是超市一般的食材……這樣一個台北家庭總支出,不含房貸(有的家庭可能是房租)及投資儲蓄,一個月平均下來大約8—10萬。兩個孩子養到20歲20年,這樣總共1,200萬—2,400萬,平均一個孩子600萬—1,200萬。
我的狀況不是有錢人,只是一般台北天龍國無任何父母金援或支援的中產階級家庭。也因此,現在愈來愈多的離婚家庭,無論單親爸爸或單親媽媽,真的真的很辛苦……
其實我自己也記帳記了好幾年,我知道她講的是事實。以這樣驚人的花費,在台北,沒有雙薪實在太吃力了。
也因此,提供給女性的職場工作機會,對養兒育女的意願關係重大。即便如此,對於養兒育女的恐懼還是揮之不去。不是因為陪伴小孩不幸福,而是因為,把小孩養大之後,自己可能面對拮据的下半生。
奇怪的是,我碰到的媽媽很少談到錢,大概是大家都認命了。但是,恐懼並沒有消失。任何人都會想到,當我們花了那麼多時間與金錢養育、栽培小孩,挺過城市的高房價或高房租之後,往後我的退休金還夠用嗎?尤其已經失去職場退休金庇護的全職媽媽,該怎麼辦?
育兒之後,可能面對貧窮的未來
這種恐懼並非空穴來風。比台灣更早邁入少子化、超高齡化社會的日本,現在正面臨著越來越多銀髮女性走入貧窮的現況,而這些貧窮女性最後選擇棲身的地方,是女子監獄。
在日本,65歲以上的女性獨居老人,有一半生活在貧窮中(男性只有29%)。因為年金只能支持最基本的生活,有些阿嬤想吃得好一點,只好去超市偷食物,常常因此入獄。如今,日本的女性監獄受刑人,平均每五位中就有一位超過65歲。因為監獄提供免費的伙食和醫療照護,還可以存下年金,所以,有48%的阿嬤級受刑人出獄之後會再想辦法回來,因為監獄已經被她們視為養老的天堂。
因為國情不同,日本的情況也許不一定會如實在台灣重演。但是,老年時的生活品質,無疑跟錢有關。像植牙這種自費醫療,一顆就要六萬元以上,其他的醫療費用以及老年照護品質,也多數跟錢有關。目睹長輩如何老去的媽媽們,不可能完全不在意。
我有一個朋友說,她的阿嬤一生節儉,但在去世前那十年,因為阿茲海默症需要有人24小時看護,結果在最後那十年,阿嬤每天都在養護中心度過,總共花了1,000萬。另外一位朋友的母親在77歲那一年因車禍成為植物人,子女悉心呵護,臥床18年,最後在95歲高齡去世。對子女來說,這後面有多少的財務壓力和心力交瘁,實在是一言難盡。
也許,媽媽們就是看到太多真相,才會有如此大的、關於財務的恐懼。因應這樣的恐懼,政府能做的其實很明確,就是修法打造更友善的環境,迎接媽媽們回到職場,重續生涯,增加收入,累積退休資本。
許多人以為,不用出去工作的媽媽,都過著貴婦般優渥的生活。實際上,在台灣,那些因照顧孩子,回不去職場的媽媽們,在家裡過得如何呢?
無價的母愛,有經濟價值嗎?
事實上,就算是在家照顧長輩或小孩的媽媽,也依然在辛勤的工作,只是,長久以來,這些工作並沒有被列入國民生產毛額(GDP)當中。加拿大主計處曾經做過一個調查,結果十分驚人:這些無償工作佔了30.6—41.4 %的GDP。
我不禁在想,這是不是意味著:如果把台灣家庭的每一位長輩都送去養老院,每一個孩子從出生開始就送到托兒所,台灣的GDP就能戲劇性的增加三到四成。然而,這樣真的是家庭之福嗎?
政治經濟學之父亞當斯密(Adam Smith)在1776年出版《國富論》,提出了一個劃時代的觀點。他認為,我們在晚餐桌上能吃到豬肉、麵包,能喝到佐餐酒,不是因為屠夫、麵包師父和釀酒人的善心,而是因為他們的「自利」,他們為自己的利益著想,提供這些服務。這種集體的自利形成了一隻「看不見的手」,推動了市場經濟。
但在亞當斯密這樣深刻的思考過程中,有一個環節似乎被忽略了。是誰替亞當斯密去市場採買,然後幫他做好晚飯,讓他可以在飯後,吃飽喝足,好整以暇地繼續思考關於經濟的大問題呢?
瑞典晚報的總主筆凱特林.馬歇爾(Katrine Marçal)在所著的《誰替亞當斯密做晚飯》中,找到了答案:亞當斯密終身未婚,大半時間都跟母親住在一起。所以,為他煎牛排的人,是他的母親。也就是說,亞當斯密有晚餐可以吃,除了受惠「看不見的手」之外,還有一顆「看不見的心」,那是來自於母親的愛與照顧。
「我們通常不認為無報酬的工作和經濟有什麼關係。家務事也被排除在經濟學分析之外。它被隱形了,被認為是用之不盡的自然資源,因此沒有價值。」凱特琳說。在這個由「看不見的手」運作的世界裡,來自母親的愛所提供的服務,因為無價,所以最後反而變得沒有經濟價值。「看不見的心」固然高貴,滋養生命,但卻對現代經濟,沒有帳面上的貢獻。
這樣的價值觀根深蒂固,在家照顧家人的媽媽,在有些家庭裡因為「沒有拿薪水養家」,經濟上顯得弱勢。走出家庭後,則常常被社會視為「沒有在職場工作,與社會脫節的人」,受到莫名的歧視。韓國小說改編的電影《82年生的金智英》,金智英在當媽媽後離開光鮮亮麗的職場生活,回家成為全職媽媽時說:「有時我覺得很幸福,有時我覺得被困住了。」有一次她忙完家務,推著嬰兒車在公園喝咖啡喘口氣,被路人輕蔑地說:「真好啊~我也想這樣悠哉地花老公的錢。」在韓國全職媽媽被視為吸乾老公薪水的「媽蟲」。
在台灣有這樣的情節嗎?說自己「被困住」的媽媽,到底是被什麼困住了?我認為,除了被家務、被社會的不認同所困,另外一個是家裡的人際關係。
2020年8月,台灣有一位36歲的女性,在臉書留下「我的婆婆殺了我」,留下兩個稚子,上吊自殺。在死者的最後一則臉書中,揭露與婆婆在同一個屋簷下相處的種種痛苦,這則新聞經過媒體報導後,激起台灣女性的悲憤。一位女性因此在公民發聲的JOIN平台提出設立「姻親專法」的主張,提議「禁止姻親以話語、行為及傳統習俗干涉婚姻雙方當事人,落實婚姻自主權及婚姻內人權」,其中特別列出禁止干預的範圍包括「未來規劃、居住地、家務、工作、日常作息、生活習慣、休閒喜好」。
我看到那張從「未來規劃」到「休閒喜好」都可能被姻親議論的清單時,不禁想著,這是怎樣被扭曲的日常生活?如果是在三代同堂的家庭裡,我碰到的媽媽朋友,幾乎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版本的故事,即便情節輕重不同。
全職媽媽困境:無處可逃的姻親關係
在姻親家庭的人際關係中,作為媽媽的女性,通常也必然是「媳婦」的角色。在觀念傳統的家庭裡,媳婦是弱勢的存在。通常家族長輩會期待媳婦生育,讓他們可以抱孫子,會期待媳婦幫忙家務,但論到日常溝通,媳婦最好是「有耳無嘴」,罵不還口。換言之,對於某些傳統的家庭長輩,媳婦扮演的只是家族傳承後代的工具人而已。
正因為如此定位,所以,當家族中的下一代出生時,孩子的地位反而凌駕母親,直接受到長輩的關愛和管轄。有人會問,現在是什麼時代了?台灣還有這種事嗎?去年那位自殺的36歲媽媽,以自己的生命告訴眾人:「有。」
也有人說,那就不要跟父母同住,小家庭自己搬出來就好了。但就如同問卷所呈現,養兒育女花費龐大,對一個在都會區的家庭來說,即使是雙薪,要額外付出房貸或房租都是額外的壓力,要換取自由的空間,並不容易。
全職媽媽有滿腹委屈,但上班媽媽也是備受煎熬。韓劇《未生》中,以優異工作表現、晉升業務主管的媽媽說:「職業婦女就是罪人,對老闆是罪人,對家人也是罪人,對孩子就更不用說了。」一語道盡工作媽媽的艱辛。
不論是全職媽媽或工作媽媽,這些願意受苦,把孩子養大的媽媽和家庭,養育每一個孩子,在三餐、服飾、住房、交通、教育、娛樂的消費累積超過500萬。小吃店因此有了客人,學校有了學生(老師因此有了工作),捷運或公車有了乘客,車商有了買主,電影院有了觀眾,旅行社有了顧客,市場和大賣場有了人潮。這些積少成多的消費,餵養了許多產業鏈,讓更多人有工作機會。而養成的孩子,如果不要走偏,他們往後會成為台灣下一代的人才,在各行各業工作,貢獻自己的能力和時間來服務別人。
建立互助的經濟生態系統
這些孩子也是台灣下一代的納稅人。從20幾歲找到第一份工作,到去世前的那一年,他們終其一生都會繳稅,以此支持國家的教育、基礎建設、醫療、國防支出。這就是所謂的人口紅利。
但如果少子化的狀況持續下去,人口紅利就消失了。未來將面臨的是:小吃店找不到客人,超商找不到店員,學校找不到學生,警察局找不到警察,軍隊募不到新兵,醫院找不到醫生和護理師……,那樣的未來,會是如何呢?
許多人擔心AI會搶走自己的工作,我認為,如果不好好面對少子化的議題,未來台灣的各行各業會有更多人因此失去自己的工作,因為我們下一代的顧客,根本沒有出生。
除了政府和企業能夠一起打造對母職友善的環境外,重新看待「為了照顧家人」所花費的時間,甚至把這些時間,轉換成新的「互助貨幣」,或許也是一個解方。1995年,美國法學教授埃德加.卡恩(Edgar S. Cahn)成立了全世界第一個「時間銀行」,這是一個非營利組織,主張每個人貢獻「為他人服務的時間」作為資產,可以在一個互助的社會網路中與人交換。換言之就是:我今天為人服務,未來當我有需要時,可以有人為我服務。
目前,各國時間銀行大多應用在長者的探訪或照護。隨著目前虛擬貨幣越來越多元,從比特幣、乙太坊到狗狗幣(Dogecoin)各有主張,說不定,未來終於有人決定建立一個平行的「互助經濟生態圈」,以「助人時間」作為新貨幣,從目前的資本主義金錢系統中逃生。這樣,未來的世界首富,不一定是擁有最多金錢的那個人,也可能是花費最多時間照顧別人的那位,而這位「時間富翁」,可以透過交易這些時間,得到有尊嚴有品質的生活。
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,就算是亞當斯密的母親,她花了一輩子時間,照顧終身未婚的兒子,最終,堅守母職的她,不用倚賴孩子的孝順,也仍然能夠安享晚年,而免於貧窮的人生吧。
(※ 作者:丘美珍,曾任經理人月刊總編輯、數位時代編輯總監,現為自由作家。本文授權轉載自「獨立評論@天下」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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