亞洲藝術家從網路藝術 (Internet Art)興起之初便參與其中,現在,新一代創作者正引領這波運動,在線上和線下世界開拓新方向。
1994年,韓裔美籍藝術家白南准(Nam June Paik)懷有一個遠大的夢想。他把多達52台笨重的Sony電視機堆疊成一道牆,讓螢幕播放電子影像和錄像片段。這些螢幕猶如蜂巢,似乎相互應和著。有些畫面展示同一張臉或物體,有些則跨螢幕相連,迸發出迷幻夢境般的色彩。作品呈現出的效果給予觀者巨大衝擊──對照現今人人愛用的YouTube、Instagram、Facebook等App和網站造成資訊娛樂爆量,可說是遙相呼應。
上述作品是白南准的《網路夢》(Internet Dream),預示了一個緊密連結的當代世界。他甚至在1974年撰寫的文章中,率先預言電子高速公路現象(Electronic Superhighway),比網際網路(World Wide Web)發明早了15年。顯然白南准談的不僅是科技創新務實的一面,還有終將到來的文化復興,宣告電子網路「將成為我們的跳板,推動更新、更出乎意料的人類發展」。
儘管就後世所知,白南准從未真正接觸網路,因為他在2006年,就不幸因為1996年中風後引發的併發症而辭世,不過藝界普遍認為,他是以網路為本從事藝術創作的先驅之一,把激浪派運動(Fluxus Movement)進行的跨媒體實驗當作基礎,繼續延伸發展。等到網際網路問世後,第一代「Net.Art」在1990年代出現,接著是2000年代初的「Web 2.0」運動,並持續演化、融入現今的當代藝術中。雖然各大藝文機構和出版商,傳統上皆以西方網路藝術家、還有北美跟歐洲的創作為尊,不過亞洲作為各類電子軟硬體的開發地,泛亞洲背景或亞洲本地藝術家近來也逐漸引起注意。這些創作人跟白南准一樣,開拓網路空間和人際連結的新疆界,探索資訊在全球傳輸、散播和使用的根本方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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撥接上網
隨著網際網路大爆發,社會平等、社區組織和政治反抗這些激進訴求,也都跟著出現新的可能──這些正是早期激進駭客(Hacktivist)和藝術實踐家探討的主題。台灣出身的鄭淑麗兩種身份兼具,藉由控制和滲透這個平台,喚醒美國大眾當時對於身份認同議題的關心,譬如強烈的跨性別恐懼、歧視同志社群等等。1998年,紐約古根漢美術館(Solomon R Guggenheim)委託鄭淑麗推動「Brandon」(網址:brandon.guggenheim.org)協作網站計畫,運用文字、影像動畫、聊天室紀錄、彈出視窗和其他1990年代流行的網路工具,述說跨性別者Brandon Teena遭強暴甚至殺害的生命故事。這項強調高度互動的計畫,也追蹤記錄美國LGBTQI人權史,並經常採取像是駭入網頁的方式,用連串彈跳視窗或快閃動畫呈現這些訊息,藉此強調同志社群被迫面對的潛藏歧視。
古根漢美術館的Brandon計畫走在時代前端──網路或網頁藝術在當時被視為反制度而且無法蒐羅集結的 。既然這些計畫原本就存在於公眾場域,策展人原本擔綱活化作品、或把作品擺入展覽及空間中的角色,現在則變得有些多餘。於是,作品與參與者間的互動關係轉而成為焦點,這些參與者不具名,只是點看網頁內容、選擇自己的旅程。此外,網站免費開放給任何人(直到現在仍是如此),只要知道網址、具備網路連線,就能上線瀏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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像這樣人人可參與的特性,正是雙人藝術組合「張英海重工業(Young Hae-Chang Heavy Industries,簡稱YHCHI)」的創作基石。位於首爾的YHCHI成立於1999年,成員有詩人Marc Vogue和藝術家張英海,至今已創作超過100件網頁動畫,全都放在他們的網站上。YHCHI提到自己的作品時說:「網路的精神,正是自古至今都免費。」從1990年代以來,YHCHI始終抱持這樣的美學意念,作品被翻譯成20多種語言。
YHCHI以全部大寫的Monaco字型做成文字動畫並搭配音樂,通常是令人放鬆的爵士樂,用諷刺和挖苦的方式,評論並探索政治自主權、日常生活和人際關係。這樣的批判也延伸到數位文化領域,最好的例子是「藝術家宣言NO. 45,730,944:最完美的藝術網站」(ARTIST’S STATEMENT NO. 45,730,944: THE PERFECT ARTISTIC WEB SITE)介紹文,他們宣告並解釋自己的想法:「新興多媒體:網路。最寬廣的藝術空間:網路。有最多機會說些什麼或使什麼噤聲,或者更棒的──使其平庸無趣」。這樣的言論和自省有段距離,反而本身就是在評論那不斷變動的網路拋出的無情批判。轉瞬之間(或看完一支YHCHI影片的時間),新的成了舊的;曾經令人興奮的變得乏味;一度自由的空間也可以變得被密切監視與控制。
假即是真、真亦是假
「網路黑市」計畫(Internet Yami-Ichi,網址:yami-ichi.biz)在使命宣言中劈頭寫下:「從前從前,網路應該是『自由』的空間,現在卻充斥煩躁不安。讓我們關掉一切,登出,轉而投入真實世界」。這項計畫是一座「實體」的跳蚤市場,專門販售各種「虛擬」的網路事物,由日本網路藝術家組合「exonemo」策劃,2012年在紐約開辦第一屆。參觀者可以購買像是印上梗圖的餅乾;一種稱作「間隔.gif」(Spacer GIF)的透明圖像(原本是網頁設計師用來在頁面上呈現空白,不過現在已經過時);還有「真人轉發」(Real World Re-Tweet),攤位老闆會興奮地喊出任何買家提供的文字。
這些好玩而且以實體形式表現的數位內容,隱含了更重大的訊息:真實是會變動的。當我們愈來愈依賴數位互動,線上和線下世界間,曾經涇渭分明的界線也跟著變得模糊或相互牴觸,同時孕育出豐富、虛擬的第二生命,更能遊走在道德與法律的邊緣。這些變化成了北京藝術家曹斐創作著名藝術計畫《人民城寨》(RMB City)的養份,她在備受歡迎的電玩遊戲《第二人生》(Second Life)中,建構出一座虛構的中國城市。整整三年,她化身為網路分身「中國翠西」(China Tracy),持續運作這個半帶啟示錄味道的社會──都會中的指標性地標如北京鳥巢,在這個世界裡呈現出繡蝕、破敗的樣貌──並且邀請其他人參與,那些加入的玩家,譬如曾經在這座虛擬世界擔任三個月父母官的收藏家Uli Sigg,便成為曹斐藝術實驗的一部份,藉此探索實體與虛擬領域、烏托邦與反烏托邦、虛構與真實、以及過去與現在之間的拉扯。例如,有場活動是尋找已故國學大師王國維,他在1927年自溺而亡,不過卻謠傳曾在人民城寨中化身為虛擬人物「王國維黃蜂」現身。曹斐透過這樣的方式,傳達網路空間不只是社會的摹本,而是通往所有存在於我們想像中和想像之外世界的大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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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麼我們在這樣的空間中如何定位?如何穿梭其中、又如何被改變?居住於上海和柏林的徐文愷,從2006年開始,在網路上化名為aaajiao並從事創作。他用自己的藝術創作解答上述問題,也試圖釐清我們與網路的關係。他認為,網路必然跟我們每天的生活切分不開,「長久以來,網路已經成為我們的日常生活,就像空氣一樣,無可取代。」他說道。徐文愷早期的作品,藉由對照人性與科技來凸顯我們和網路間的鴻溝,不過他後來轉而關注,在我們改為透過網路文化體驗世界後,這道鴻溝如何隨之消弭。從他的作品「Bot.」(2017-18,網址:aaajiao.bot-gluttony.com)中便能看見這一點。Bot.是段夢境般的網頁影片,背景音樂搭配像是蘇格蘭民謠《Auld Lang Syne》、超級瑪莉歐(Super Mario)等耳熟能詳的旋律,用第一人稱視角尋訪某座中國城市,瀏覽Google Earth影片、各種App上的貼文、GitHub網頁以及小精靈遊戲(Pacman)風格美學,企圖指出那些有形和無形事物間怎樣交替互換又如何混雜熔接。
儘管網路衍伸而出的各個面向大多是無害甚至有益的,不過還是有缺點。正如曹斐為《人民城寨》(RMB City)撰寫的宣言:「新秩序誕生,新的、奇怪的智慧(們)也是。」先進科技使網路審查成為可能,大企業可以蒐集數位資料,並且因為大家頻繁使用各種平台而獲利。在探討網路文化和藝術興起時,別忘了文化論學者Paul Virilio的警告:「一旦發明了船,『船難』連帶地也被創造出來……無論何種科技都有陰暗面,會伴隨科技演進一同產生。」aaajiao證實了這些擔心:「我在2006年時還很享受網路開創出的可能性,時至今日,我們卻面對更多因之而起的難關。」
跳入牆內
Uber, Yelp, Google, Facebook, Airbnb, Apple──各大企業鮮明的商標被印在布上,優雅地隨風飄揚。待鏡頭攀遠,字漸漸看不清但仍然辨識的出來──我們看到數位繪製的樹、獨角獸的角、印滿商標的帳篷,全都固定在一塊草坪上,慵懶地隨著海面上下浮動。
苗穎把網站「硬核數據排毒」(2018,網址:hardcoredigitaldetox.com)設計的像五星級渡假村首頁,用風景戲弄觀眾,只不過呈現出的不是開闊的田園山丘,而是座數位小島,上頭擠滿問題重重的企業,有的曾被控操弄選舉、洩漏資料,有的扭曲真實、做出其他逾越道德的事情。「硬核數據排毒」承諾帶領大家逃離這片風景──但不是靠登出,而是前往全然不同的網路空間「親特網」(Chinternet,編按:結合China和Internet兩字,意指「中國特色網際網路」。)
在苗穎的「親特網」裡,有色彩繽紛的獨角獸動畫──因為牠們的名字被借來稱呼估值超過10億美元的新創公司,一般都是科技新創──還有電腦繪圖的餅乾和石像。苗穎透過這些影像想要傳達的是,在中國網路長城內運作的一切,有著我們能學習的課題。
「中國以外地區的網民,很容易覺得中國的數位風景是處處受壓迫的」,M+博物館動態影像策展人Ulanda Blair說道,「對苗穎而言,中國的網路遠比許多人以為的還要豐富且複雜,但完全要歸功於上億中國網民充滿創意的變通之道。那些遭中國網路長城屏蔽於外的影像和思想,就相當於傳統水墨畫中的留白,兩者都是似是而非、空即創造的空白地帶。」
除了苗穎的作品外,M+近來又多收藏了其他數位實踐家的創作,包括陸揚那深受電玩啟發的動畫,以及YHCHI過去與未來的全套作品。
對這些藝術家而言,網路世界為首、實體世界居次,就像苗穎所說的:「網站是所有創作的核心。它將意識形態呈現出來,而實體的裝置藝術則是宣傳廣告。」Blair補充:「隨著科技演進、虛擬與現實之間的界線愈來愈模糊,將為藝術家開創更多可能性,用自己的母語,透過擴增實境(Augmented Reality)、虛擬實境(Virtual Reality)和更多我們都還不知道的數位科技來回應數位文化」。
當藝術家投入更多在這些數位科技上,也會帶動整個藝術生態系統。已有其他機構跟進探索這個藝術類別的重要性,從非傳統領域選拔策展人,並且開發出協助進行這些藝術計畫的軟體──就像新媒體藝術平臺Rhizome的例子,他們贊助並委託創作數位藝術作品,也是紐約新美術館(New Museum)文化孵化器的重要駐館機構。另外,線上藝廊跟駐館空間也持續誕生,譬如藝術家Timur Si-Qin建構的「水晶藝廊」(Chrystal Gallery)。
科技和人類社會從1980年代以來,經歷了史無前例的轉變。鄭淑麗去年在威尼斯雙年展(Venice Biennale)展出的最新創作「3x3x6」,就是在檢視先進科學帶來的影響和後果。她藉此探究人工智慧、3D臉部辨識和網路監控這些新科技,為什麼會成為當代的牢籠。Exonemo最新完成的網頁計畫「0 to 1 / 1 to 0」(2019),直接修改紐約惠特尼美國藝術博物館(Whitney Museum of American Art)的官網,在每天黎明和傍晚時分,訪客正瀏覽的官網頁面會逐漸縮小,直到縮進畫面上一台筆電的螢幕裡,而筆電就正對著紐約市的天際線。無論訪客身處何方,可能是香港、雪梨或倫敦,他們都能欣賞到曼哈頓的日出和日落,猶如自己也來到同一片水面,透過我們那長存的數位夥伴──電腦螢幕,觀賞天空變化。如同白南准所言:「人的皮膚已不足以勝任與真實相接;科技已成為身體存在的新皮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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April 09, 2020 at 06:48P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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假即是真、真亦是假的前衛網路藝術展覽 - Taiwan Tatler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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